“——所以呢？”总管马房的老头脱下皮革手套，将手掏进自己宽大的衣袋，“你就这样被解职啦？”他在里边摸索起来。
“不是我被解职，而是我自己要求要解职。”
我纠正道。
“而且这次我也没想到，宫相大人听了我的请求以后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。”
那时，面前的宫相大人脸上的表情先是微微扭曲了一会儿，而后又变得如解脱了一般，语气颇为爽快地说道——
——先生，你可以出去了。您的职务到此为止。
没有拒绝或是怒骂，反而一反常态地心平气和。当时，他的语气就像是瑟因斯宫廷仆人一般诚恳而不带任何嘲讽之意。
“哼，你以为他真是爽快？”
老头的左手抬起，将油灯凑近门锁，右手同时从衣袋中拿起一串钥匙，一把把在灯光下辨识。灯火的泛黄光芒照亮他面容上的层层皱纹和灰白的鬓发，令这位马房总管显得比起五十来岁的实际年龄还要苍老。
“担任公主的亲卫，这份肥事向来是可遇不可求——你当然也知道。现在北方战事才毕，士兵的赏饷、城镇和要塞的修筑，光是用伊拿麦里格微不足道的那点赔款，哪里足够？解职了你，对于宫廷而言反倒是节省了好一笔开支。”
“这种肥事我可不想要。”
我用手敲了敲杉木门板，当即痛得缩了回来。
“可是，你不还是被选上了？”
“那是因为事情的始末从头到尾都不是由我所决定的。”
我耸了耸肩，指关节上的疼痛感令我略感不快。
“这种事情我也没有指望过啊。可是也不知道宫廷总管抽什么风，把我从邮局聘处拉到议事厅，宫相当场就帮我在入职书上印了章。”
“没有任何忠于国家和皇室之外的要求？”
“除了这个之外并没有。”
“那依你的出身和地位来看，能够荣获此幸，你应该对此感到荣幸才对。”
“我可不这么想。”
“噢，这样啊，”
他笑了笑。
“解职仿佛救赎，俸禄视若无睹，连一丝感触都没有。你是看到宫相府邸每天都挤满了贵族，害怕自己因为这个位置被嫉妒而受到谋害，所以才感到畏惧了吧？”
担任公主的亲卫，这是全国上下每一个年轻男子都梦寐以求的事。
不但可以领取高额的俸禄、向国家和皇室示忠，而且还能日夜接近在这朵皇室之花身边，时时目睹芳容。更何况位子只有一个，在不大的可能下，若是护卫公主的表现足够忠勇，又或是身为门第足够显赫的贵族，亲卫甚至还有可能被选为驸马。
话确实没错，尽管被选为驸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，但宫相府邸的门口每天仍然有不少的贵族在那里争相自荐，又有不少的贵族被告知职位已满后悻悻离去。而后者大多会产生强烈的嫉妒心，进而不择手段地害掉公主的亲卫。
老头会这么说想来也是情有可原了。
但他所理解的却与我想要表达的大相径庭。
“不不不，我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出身的雇佣兵，无权无势，但这不代表我没有办法啊。我孑然一身，他们想要害我，我随时可以跑掉。哪里需要害怕。”
“跑……你能跑多远？”
总管使劲地扭动门锁的钥匙，生了锈的锁头似乎相当难扭动。我伸出手想要帮他打开锁，被他谢绝了。
“之前依靠艾莉诺殿下的名义的话，保住你的性命确实不成问题。但是上个月你还跟我说‘佣兵只会向自己的性命和利益看齐’呢？现在你失去了公主侍卫的身份，也就等于失去俸禄和能够保护你的‘名义’。这可不是一个雇佣兵会做出的选择。”
“离开是必须的，我可是一天也呆不下去……”
“行啦行啦，我知道你有办法。你只要逃出去就能够解决这些问题了，我知道。”
他不等我解释便挥了挥手打断道。
虽然我很想跟他说明我想要离开宫廷的真正缘由，但想到对方毕竟是老人，又已经认定了我是因为惧怕贵族而决定离开，因而我也不太好发作，只能点了点头表示默许。
露出满意神情的老头扯下锁链把门推开，一股浓烈的马臊味随即扑面而来。总管的旧皮靴跨过门槛，踏在落满了杂乱草屑的橡木地板上，发出低而沉闷的摩擦声。
“小子，我能帮你的也只能到这里了。”
他走到我的马旁，把油灯放在了地上。我的坐骑似乎因为自己被惊醒而感到不大痛快，抖着耳朵抱怨似地发出嘶鸣声。只见总管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马鞍，用手拍去上面的灰尘。我环视周围，发现水槽里的水近乎干涸，草料也所剩无几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？”
“为了今天的晚宴，那些年轻的马夫好几天前就已经到宫里去做杂活了。”
老头轻叹一声，摸了摸我那变瘦了的坐骑。
“不得不说，你可真是得到了一匹少有的好马。可惜我还得去伺候那些贵族们的坐骑，没能让它得到应有的照料……抱歉了。”
我忍住笑意暗暗把本来想要说出的话咽了下去。
这匹马说来其实相当普通：在我初次来到都城时，正是一个马贩子热切地向我推荐了这匹鬃毛呈波浪状的棕马。
虽然吹得天花乱坠，但实际骑着的时候，它在城里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完全是寸步难行，况它又吃得不多，负重能力也并不怎么出色，因此时常骑着它的我从不认为它是一匹好马。结果反倒是天天待在马房里的老总管不断对我夸赞它的好处，这令我哭笑不得。
“对了，总管……今晚的宴会是？”
“今晚？你不知道？”
“哦，差点忘了，你前几天刚好解职……”他捋了捋同鬓发一样灰白的胡须，“今晚的宴会，是……”
他话还没说完，马房大院的门口处便响起了急促的铃声。
“——抱歉，人是少了，可事情还是一样多……”
“没事。这里我自己收拾就好，您先去处理外边的事情吧。”
想到自己反正也没必要知晓这些上流社会的生活日常，我也不再追问。从总管手里取过马鞍后，他随即转身快步走入大院。
我苦笑了下表示对这个老头忙于应付事务的同情，然后只好自己给马匹套上鞍和辔绳，当我正要把行李一一装载好时，心中不免感到后悔：我没有向老头问出草料放置的地方。
现在没有草料喂给它，本来就没力气的它想来是载不了这么多行李了。
“唉——”
无奈之下，我只好提着油灯在马房里四处转悠，心想着能不能在某个角落找到个装草料的地窖——或许是神响应了我的祈求吧，在油灯照过的某处地板，一道不甚明显的缝隙被我发现了。
用刀撬开，我把油灯放在一边，自己趴在地板上，将上半身探入地窖口。虽然看得不太真切，不过干草的小麦色还是进入了我的视线。
正当我翻身准备爬下梯子时，一只老鼠突然从角落里蹿出，竟是将油灯打翻在地。我也被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，重心不稳便翻滚而下。
“呜呃！”
视角天旋地转，我感觉自己如同车轮般滚下梯子，向阴暗的地窖滚去。
咣咚！
随着一声扣上盒盖般的闷响，地窖的门板重重地盖上，整个地窖顿时昏暗无光。原本想到自己会摔得粉身碎骨，可我虽本能地发出了惨叫，身体上却未曾有明显的疼痛。我摸了摸自己所处的“地面”，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堆干草上。
惊魂未定的我呼出长长的一口气，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。
嗯？
为什么这里会有布料？而且这么柔软？
刚伸出手便碰到了奇怪的东西，指尖上传来这样的感觉。
我并没有缩回手，而是继续碰了碰。当我感觉到这东西向我指尖传来的温度时，我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被激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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